为什么积累了很多素材,学生还是写不好作文?
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语文学习 Author 王开岭
学生饥饿的是“写作技巧”
近年来,大概因中高考试题常光顾拙作之故,许多学校推荐读我的书,于是我常受邀去作讲座,我通常用自己的一本书名作总题,比如“做一个精神明亮的人”,内容不定,多涉读书、信仰、精神成长、自然生态、生活美学、传统文化、理想主义等。
作为一个写作者,我最不愿触碰的一个话题就是:写作技巧。
我通常会从这类提问中逃掉,因为我不是技术派,在写作上,我是笨拙的,算作天然派或性灵派罢,而性灵是自由肆意、不规则的,甚至无章可循。
所以,我从来不是一个持续性、密集性写作的人,产量很少,我需要很强的动力和刺激,我必须等某桩灵魂事件的悄然降临,让一次写作成为“必须”和“非你莫属”才行。
在我看来,每次写作都有唯一性,必须找到进入的角度和语境,不仅要贡献故事和主题,还要贡献语言、结构和文本,这是个手艺活。
我的体会是,第一行字最难写,它不仅是叙事起点,还锁定了整个语境和文本气质。
比如,五年前,北京雾霾最严重时,我写过一篇《这个叫“霾”的春天》。我的第一句话是:“这么昏暗的早晨,连公鸡都不会为它打鸣。”
这样写会带来什么后果呢?
它注定了整篇文章将是一种时间叙事,其感情色彩有一种“抗议”性,其语言气质有幽默和诗意之嫌,于是,它让文本一下子远离了严肃和保守,规避了传统的说理和议论。
所以,当接下来出现“这么肮脏的春天,桃花竟然开了”时,你就不会觉得突兀了,你已经适应了它的语境。
这篇文章获了当年一个散文奖,颁奖词里除了表扬它的“敏感”和“及时”,还提到了它的语言和文本价值。这就是文学和新闻的区别,只有好话题,没有好文本,只能算一个新闻作品。
当然,好新闻也要追求好表述,否则没有表现力,比如我的同事柴静后来做了一部关于雾霾的作品——《穹顶之下》,在调查类新闻表达上,即是一次大胆实验,社会争议她带来的话题,而传媒专业的师生则研究她的方法和样态。
艺术不同于学术,它是排斥规范、畏惧经验的。
对于一个真正的写作者,任何定式、模板和清醒的技术都令其沮丧。他最喜欢的是“意外”,是“陌生”和“偶然”,是文字本身的魔力和爆发力,是不期而遇又命中注定的东西。
即使隐约有些固化的习惯,也是闪烁难言的、不自觉的,且一说出来自己就难过,有挫败感。
比如马尔克斯《百年孤独》和杜拉斯《情人》的开头,在小说史上堪称纪念碑,那是“技术”无法企及的,在评论家眼里,它们可以成为经典,成为不朽的范式,甚至招来众多复制,但于作者本人,那仅仅是天赐,乃一时兴起和直觉所致。而且,他不准备用第二次。
有一次,某全国作文大赛邀我做嘉宾,本来我准备的题目是关于阅读与成长的,但去会场的路上,我听见家长小声叮咛孩子,“好好听作家讲怎么写文章”,心里咯噔一下,我从来不执着于怎么写文章,阅读也不是为了写文章,只是一种生活方式,为了愉悦、休闲和活跃思维。
我有写作体验,但无写作经验。
后来我醒悟,孩子们饥饿的其实是“作文技巧”。
作文与写作是两回事,他们误作了一回事。作文,尤其考场作文,本质上是一种“急就”,是拿昔日储备在规定时间、规定地点所做的兑换和变现,它是快餐性质的,是服务性质的,它考查的是你的日常积累和快速反应,是你的主题定位能力、素材编织能力、语言组织能力和逻辑搭建能力。它是有标准的,是可量化的,是待验收的,而纯粹的写作与此无缘。
作文是“公事”,写作是“私事”。所以,一个好作家写不好考场作文,不仅有可能,甚至是必然,用不着迁怒于试题。
素材的个性占有与拓展
但是,有个要紧的事,也是学生们最关心的:写作体验有没有成为作文经验的可能呢?在实用性上,作家能不能帮上点忙呢?
当然可以。于是,我开始反刍写作体验,然后打量学生们的作文,果然发现一个问题:
有的学生明明阅读量很大,素材积累了好几本,却写不出好文章,他们一脸委屈,说素材用不上、用不好,怎么办?他们反问我是怎么积累和使用素材的。
仔细想了想自己的“经验”,我问:“你们脑子里或本子上的那些素材,是一个一个的还是一串一串的?”答:一个一个的。
我明白了。我说我不是这样的,我的素材从来都是一串一串的,像糖葫芦或羊肉串。于是我有了一个模仿教师论文的题目——“素材的个性占有与拓展”,大意如下:
光懂得收藏素材还不行,那只是物理性的采集,你必须识别素材,你要与素材之间发生深刻的反应,就像化学实验室里发生的那种“热反应”,如此,你才算是完成了个性化的“占有”,但光占有似乎还不行,你最好再递进一步,让素材与素材之间发生某种聚合反应,这就叫“拓展”。
仿佛你有了一大堆玩具,在亲密接触后,你一一熟悉了它们,了解了它们,之后呢?
你还要把目光投向它们,你要学会摆放,尝试组合,你要知道谁喜欢和谁在一起,把谁和谁放一起能生出新的游戏,你要试着发展它们之间的关系,至此,玩具在你手里才升级了,其能量才达到峰值。
大家要重视“联系”,重视“重构”带来的力量,“联系”就是生产力。
举个例子,我曾读到一个细节:
多年前,学者张中行路过天津杨村,听说当地一家糕点很有名,兴冲冲赶去,答无卖,为什么?因为老板没收上来好大米。先生纳闷,普通米不也成吗?总比歇业强啊?伙计很干脆,不成,祖上有规矩。
还有一段我的童年记忆:
20世纪70年代,山东乡村,逢开春,山谷间就荡起“赊小鸡哎赊小鸡哎”的吆喝声,悠长、拖曳,像歌谣。所谓赊小鸡,即用先欠后还的方式买新孵的鸡崽,卖家是游贩,挑着担子翻山越岭,谁也不知他从哪里来,你赊多少鸡崽,他记在小本子上,来年开春他再来时,你用鸡蛋还。当时,我脑袋瓜还琢磨,你说,要是欠债人搬了家或死了,或那小本子丢了,咋办呢?这生意岂不风险太大?
那么,两段素材有何联系呢?
当然有,那就是他们的思维方式、生意逻辑,他们的市场约定,他们对信誉的器重和买卖双方的互信……而这种契约文化和规矩意识,在中国民间已经默默运行了几千年,从前的生意就是这么一单单做下来的。
总之,他们身上有一种纯真的气质,这种气质让事情变简单了,变清爽了,也节约了成本,减少了消耗。而在现代商业社会,这种气质业已稀缺,甚至绝迹。对比今天复杂的市场和诡秘的人心,不由令人感叹!基于这些感受,我写了那篇《“乡下人”哪儿去了》。
这就是“联系”的方法,这就是靠素材碰撞衍生出的话题,这就是写作的由来。没有联系,即无发现,即难有写作冲动和缘起。而借助联系,你对单个材料的理解也会变得丰富、独特、深刻。
当然,所谓“联系”,既有天然的联系,也有靠个性识别得来的联系。
我有一个自己的说法:什么叫“思想”?就是把一个点与另一个点联系起来。
我的阅读习惯正是这样,由一篇文章引申出另一篇文章,由一本书召唤来另一本书,它们合起来,才构成我的一次完整阅读。不拥有这种整体感,就怅然若失,一片凌乱。我对素材的占有,从来都是一串一串的,它们要么是精神同类项,要么是精神对立面。
再举个例子,我书里有一篇《战俘的荣誉》,它是怎么来的呢?它是靠两段材料的会师,先是一幅老照片:
太平洋战争结束后,美军统帅麦克阿瑟代表胜利方接受日本投降书,仪式在“密苏里”号战列舰上隆重举行,在这样一个历史性时刻,麦克阿瑟做了一个惊人安排,他让两位刚从战俘营解救出来的盟军将官站在自己身后,接受全世界的瞩目。
签字过程中,他共用了五支笔,其中三支赠送美国国会、西点军校和将军夫人,剩余两支呢?左右两厢,一人一支。
另一段素材来自史料,“二战”结束后,大量曾被俘的苏联红军官兵,在走出战俘营后却选择了远离祖国,为什么呢?出于自卑和恐惧!因为等待他们的将是无穷的敌意和歧视,政治甄别、审查、处分、关押甚至流放……
同一场胜利,同样的流血牺牲,但不同的价值观和意识形态,决定了对“英雄”和战争义务的理解、对生命和人性的态度截然不同。
这样的素材相遇,本身就诞生意义。重要的是,你要努力使之相遇,你要努力成全它们。这就是靠个性识别方能获得的素材之间的联系。
上述的那幅老照片,虽流传日久,但在此文之前,几乎没人去重视和放大这个细节,更未从生命关怀的角度去拓展话题,大家的注意力似乎在别处。
我在央视做新闻节目时讲过一句话:“注意力就是第一价值观!”同一桩事件,同一个新闻现场,你看见了什么,你以怎样的方式看见,决定了你的节目,而这一切,都源于你是怎样的一个记者或摄像师。此语也适用于写作,尤其是思想类表达。
再回到熟悉的语文上,比如大家都爱古诗词,但爱多了就有点凌乱,就面临一个梳理和系统化问题,泛泛的博爱太散光,看不清,爱要有细节,有细节才叫深爱。
对于“泛滥”的东西怎么办?大家做家务都有个经验,怎样处理家里的零碎物品呢?其实每家的杂物种类和数量都差不多,但有的家里堪称一地鸡毛,有的家里则清爽干净,为何?
奥秘即在于对空间的理解和使用,在于家具的结构和功能,聪明的主妇往往会多买一些带格子、带屉盒的收纳箱,或是家具内部有设计,把功能相近的、有关联的东西集中吸收,用起来也方便、高效。
同理,人的脑仓也需要一个个的屉盒或格子,也需要一个个的目录、索引和谱系。电脑为什么强大?“大数据”为什么厉害?就在于它的信息储存、搜索和处理系统。
对于古诗词,大家通常会按作者、时代和群像来分类,比如“竹林七贤”“唐宋八大家”云云。其实,这只是打了一个原始隔断,这种冷冰冰的结构和割据状态,仍没有“热反应”,没有激活效果。
再进一步,可以按照情感类型、命运主题来组合,比如“情爱”“相思”“乡愁”“离别”“羁旅”“边塞”“谪居”等,行不行呢?行,但轮廓仍显粗糙,感受上仍觉困乏。
我们需要找出一些更活跃的“梗”来。大家读诗词有个印象:很多章句是相仿的、酷似的,是气质暗合、彼此滋养的,仿佛它们之间有着某种共同的血缘和密码似的。
比如,“雨中山果落,灯下草虫鸣”“鸟宿池边树,僧敲月下门”“长安一片月,万户捣衣声”……你不觉得它们都在传递同一种元素——“寂静”吗?或许还有“孤独”和“寂寥”?
再比如,古人贡献了许多与“登高”有关的章句,有登山、登楼、登塔,有鹳雀楼、黄鹤楼、岳阳楼、滕王阁,有王之涣的登高、陈子昂的登高、王维的登高、李白的登高、杜甫的登高……相似的视野带来了相似的心境,或者说,相似的心境驱使人走向相似的视野,人站立的地点变了,精神格局和胸怀就陡然一振,时空感受就变了,人生气象即变了。(拙作《消逝的地平线》一文,即源于这种印象)
其实,像我的那本《古典之殇》,与其说作者贡献了种种思想,不如说作者在推荐一种读法,即诗词之间的一种联系,通过这种联系,我们看到了古代那一个个迷人的美学现场:自然美学、生活美学和精神美学。
而现代社会,由于自然风物的消逝,我们的美学便有了与“现场”失联的危险,这就有了忧患和反思,所以我在书中说了两句结论性的话:
一是“人类的成就正在越来越多地杀死大自然的成就”;二是“或许,人类的最高成就将是:保卫大自然成就的成就”。
“联系”,不仅是一种方法论,也是一种价值观和世界观。
我做了十几年电视新闻,在我的职业生涯中,有一个词是在策划会上天天讲的,就是“联系”。
我对年轻记者和编导说,每一桩新闻,你都要找到它在中国社会中的位置,你都要找到它的系统和同类项,找到它的孪生兄弟,找到它的“前世今生”,这样,你才能真正亲近它,找到它的发生逻辑。
比如,关注复旦大学的林森浩投毒案,你要想到五年前西安音乐学院的药家鑫,十年前云南大学的马加爵……它们是姊妹篇,他们的人生是同一个。
再比如,因真凶现身而被平反的佘祥林案、聂树斌案、呼格案,它们在十年内陆续成为新闻,命运如出一辙,其背后,有着共同的时代背景和发生原理。
一个社会的人和事,是一个共同体,而每一件事,都有它的坐标。唯有在这样的视野和框架下,你才能看清楚一件事。如此,你在讲述它的时候,才不仅仅是在讲一件事,而是在讲述一个时代。如此,悲剧才有重量,新闻才会释放它的全部能量,我们才会看到那些历史成本有多么高昂,于社会才有足够的启示。
天下表达,无论新闻还是写作,无论“公事”还是“私事”,内在支撑都是一致的。
来源 | 《语文学习》2017年第12期;转载自微信公众号“语文学习”
作者 | 王开岭(作家/媒体人)
排版 | 阿加